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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冬天有关的记忆

那年冬天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忘了,彻底的忘了。很多事就如此那般的发生了,貌似还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现在的自己,只是某一天之后,我们对于这些事却没有了一丁点的记忆,仿佛这一切根本就不曾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中一样。我们的记忆究竟有多脆弱?我不知道,或者我曾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了,而我现在记得的是:和此前此后诸多个冬天一样,我在那年入冬第一次降温的时候感冒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作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对于北方的冬天我却难以适应。每年的初冬,我都会因为突然的降温而感冒发烧,直到感冒症状自己都厌烦了我这具没有营养的躯体而自行离开,我才会逐渐恢复过来。M曾经戏言,只要有我在身边,她就会知道什么时候是冬天到了,因为那会儿我肯定感冒了;我亦开玩笑地补充道,你甚至可以知道什么时候是春天到了,因为那会儿我感冒好了。

冬日的清晨,我赖在床上,和同样应该赖在床上的M发短信。我们的短信关于一棵树,更确切的说是关于这颗树上的树叶。那棵树位于我和M出行必经的路边,呼啸的北风刮落了树上几乎所有的叶子,但是总有那么一些坚强不屈者存在。这棵树枝干在离地两米的地方一分为二,于是我和M各自选定了一枝,那个冬天,我们最大的消遣就是比谁的树枝上面残留的叶子比较多。当树上仅存的叶子已经不足两位数的时候,这种比较开始升级。

不久前,我躺在床上,再次翻看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集,读到《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我笑出了声。很多年前,M说她读到这段的时候感动得泪流满面,可是很多年以后,当我重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却笑了。说来奇怪,那会我眼前浮现的影像,竟然是M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手拿一支长长的竹竿,悄悄地打落树上所有的叶子。让我发笑的另一个原因是,时值北方寒冷的冬天,而我所想到的M明显穿得很不保暖。

是的,现在我想起了我和M的游戏的结局:一夜的冷风将树上最后五片叶子送归大地,而在此之前,那五片叶子有两片属于我,另外的三片属于M。M就此认为自己赢了,但是我从来没有认可这一点,因为一天前比分是四比二,两天前比分是六比二,三天前比分是七比二,我有理由认为我仅存的那两片叶子生命力异常顽强。


依旧是那年的冬天,我和M坐在公交车上,不知何以,当时M心情不是很好。在车上晃悠一会之后,M突然对我说:给我讲个笑话吧?我看着她,搜肠刮肚良久,却依旧没有想到任何一个可以用来缓解气氛的幽默。通常与M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随口说出一些让M忍俊不禁的话语,但是某一天当M要求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却哑口无言了。幽默来自于随口抖出的包袱,当你有意为之的时候,往往力所不能及。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无所事事地躲在家中翻遍了自己看过的所有有趣的书刊,通过重新读这些文字,我试图找回自己的幽默感,不过始料不及的是,我竟然一点也笑不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笑点变高了,总之我竟然感到这些笑料太过于小儿科了。

这期间,我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没有人联系我,我亦没有主动联系过任何人。最初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不过几日下来,我似乎开始沉溺于这种生活状态了。我将手机调到了静音,然后放到了抽屉里面,几日都没有理睬,我颠倒了自己的生物钟,开始晚睡晚起,到最后以至于昼夜颠倒。那期间我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物,另一方面却也喝了足够多的咖啡,毕竟试图在白天睡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试图在深夜保持清醒一样不容易。

通常独处的时候,人与生俱来的倾诉欲望会使得人尝试写作,那时候我想到了这一条宣泄内心所想的途径,可是真的拿起笔,静坐思考的时候,我又什么都写不出了。于是我尝试着翻阅一些书刊,试图寻找些灵感。在阅读的时候,脑子中会闪现很多新奇的字句,可是放下这些刊物,将自己方才所想的这些写下时,却又发现这些不过是一些肤浅的矫情语句,没有任何价值。

我的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因为M的一条短信而宣告结束,正当我百无聊赖地想尽各种办法打发一天的时间的时候,M发了一条短信给我。我不确定M是不是有意为之,总之M的这条短信让我心生诸多猜想。M发短信问我:“这么久没有联系我,是不是忘了我了!”“忘了,真的忘了!”我故意这样回复她。“哦,不好意思,上条短信不是发给你的,抱歉我发错了”,M依旧热衷于将玩笑继续开下去。“哦,抱歉,我上条短信也发错了,我落掉了两个‘没’字,多了两个‘了’字”,我懂得这时候应该适可而止。这之后M对我说我说:“你还是这么幽默!”“是你笑点太低了”我如是回应她。


冬日的黄昏,我和M并肩走在路上,路旁曾经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仅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而那几株松柏还绿意十足,好像焕发了第二春一样。M说她不喜欢寒冬依旧保持绿色的植物,因为它们的存在反衬得生命无比的脆弱。我放缓了脚步,转身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她执着地看着前方,竟然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我追了上去,M却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小跑了起来,于是在冷冽地北风中,只剩下一排排倒退的枯树。

跑累了之后M终于停了下来,她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问我,人的记忆到底能持续多久?我没有正面回答她,我说等你忘了我的存在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有答案了。这之后我们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因为,如果继续说下去,我们接下来的话题必将是我们会不会忘了彼此。我们会忘了彼此吗?我不知道未来的M会不会忘了我的存在,我甚至不知道未来的我能将关于M的记忆保存多长时间。

这之后的M一言未发,低头自顾自地向前移动着。我小心地走在旁边,思考着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打破沉默,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一刻,无论是M,还是我自己,都是脆弱的,我们隐约觉得自己就是身边那可怜的梧桐树,即便曾在夏日里浓烈地生活过,但最终我们都难以与暴虐的冬日抗争。曾听人说,真正的朋友,是那种相对无言,却依旧不会觉得尴尬的人,可是那一天,我们相伴而行,我史无前例感到不自在。

从此M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走在大街上,总是不由自主地注视身边的每一个人。我的潜意识里面隐约觉得M和我在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而我身边的任何人都可能是指向M的线索。但事实上我和M之间联系的纽带是无比脆弱的,可以说一条线断掉,再也不可能有任何的藕断丝连的可能。

M离开后,留给我的仅仅是关于她的记忆。有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可以清晰地记得有关于M的一切,可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回忆有关于M的点滴的时候,我往往会陷入某个细枝末节,而忽略掉这些的前因后果。比如我清楚地记得M每一次泪流时的样子,却无法再回忆起M泪流究竟是所为为何;同样,我清楚地记得M开怀大笑的若干瞬间,可是却忘了这一切是因何而起。

我的大脑似乎有意过滤掉了一些内容,这使得我对M的记忆显得支离破碎。我写下了头脑中残存的这些记忆碎片,但是这些断简残篇都无从证实,于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显得可疑起来。有的时候我甚至想,我可能是根本不认识M的,可是如果这样,为何某些残存的记忆又会那么地真切呢!


记得那个冬天伊始,我感冒高烧,躺倒在床上,M赶过来看我,我们在一起随意地闲聊着,讲着我们身边的诸多趣事,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傍晚,M起身告辞,这时候我们才注意到窗外已经白雪皑皑。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这样的悄然而至了,M看着窗外的琉璃世界,高兴得拍手跳了起来,看着M孩子般的欢欣雀跃,我开玩笑地说:“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了你,那可怎么办啊?”M头也没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那我就离开这里”。不知道是被M的这句话刺痛,还是流感病毒的作用,我连打了两个喷嚏,M闻声回转过身来,递给了我一张满是薄荷香味的纸巾,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放心,只有我离开后,你才会爱上我”。说完之后,我们对视着彼此,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M离开后,那个冬天仿佛提前结束了一样,天气逐渐转暖,我的感冒也随着这股暖流的到来而提前远行了。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终日游荡在大街小巷,感知着身边的物换人移,有的时候我想,M不过是我身边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的另一个过客,但是大大不同的是,在她离开之后,我依旧对她的存在念念不忘。“被你说中了”,我写下了这条短信,却始终没有选择“发送”。

此后的日子里,M和我会互发短信彼此的近况,但是回答无一例外的是还可以。每当我这样回复M的时候,我都微微有些自责,某种程度而言,这样的回答几近于是敷衍塞责,但是当我放下手头的一切,试图正面而且详细地回复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又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一言难尽,是的,一言难尽。在我和M这里,“还可以”成了“一言难尽”的同义词汇。偶尔M说“还可以”这句话的时候,我很想告诉她,其实我有了解她一言难尽的生活的准备,但这句话终于没有说出口。或许M也有倾听我一言难尽的生活的准备,只是我早就习惯了轻描淡写自己的当下,不想对M多提半句。我们彼此有太多的过往可以分享,于是分享现在的生活简直就成了多此一举的事情,我们更不会讨论任何关于未来的事情,显然这更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

在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M终于打电话给我。她很没新意地说:“恭喜你跨入奔三的行列”,我说:“现在只能说我自己更‘二’了。”M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还是这么有自嘲精神!”“哪里哪里,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二十岁之前我已经学会了和任何人以这种方式交流,说一些有趣的,但实际上是可有可无的废话,以此使得我们不会觉得彼此无话可说,从而避免因为无话可说而说一些彼此禁忌的话题。二十岁之后,我的这项技能更是炉火纯青,并成功地用在了M的身上。

现在我在想这样一个问题:交一个形影相随的朋友和和谈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究竟哪一个更有挑战性?我就这个问题咨询身边的诸多好友,他们无一例外的回答,当然是后者。或许吧,恋情似乎更具有轰轰烈烈的可能性;只是有时候我不禁怀疑,形影相随的友谊和旷日持久的恋爱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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