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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旧事(修订版)

从现在开始我需要记录下一些东西,是的是的,我发现自己的记忆越来越脆弱。不过你不需想太多,我只是觉得我该将一些过往的旧事从我的记忆里转移到文字里罢了。我试图讲述一个故事,可是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很不可信。是的,这不过是一篇小说——很多年以前,这是一个故事,很多年以后,这仅仅是一篇小说。

我不确定我该从什么时候说起,或许我该说一说家乡的那座山,那座少年时期我无数次登上过的小山。不过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到过那里了,与那里有关的记忆因为时间的冲洗而显得不再可信。

少年时代,我每天爬上家乡的山顶,那里有一块巨石,是的,当时的我就是躺在那块石头上。那时候应该是春天当然也有可能是晚秋,总之是一个并不炎热也不寒冷的季节。我躺在那块石头上,一躺就是一个下午。少年时的我是一个沉默的孩子,没有几个伙伴。现在的我依旧是一个沉默的人,所交往的朋友也是寥寥可数。我们的未来似乎从少年时代就已经被注定。

我记得当时应该有低低地鸟鸣,是麻雀互相追逐的声音,又或许是喜鹊离巢的声音。我倾向于认为是后者,因为那时候我的故乡还是有喜鹊这种禽类的。伴随着鸟的轻声低语,我远远地看到了M。那一年我十二岁,而M十六岁。那时候M是一个人,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M一直就是一个人,即使将我在她身边的日子也包含在内。

我出生在一个小村庄,北方的一个小村庄。少年时,我在书本上看到了“北国”这个词,那时候我坚信我所在的家乡就是所谓的北国。那里有肆虐的风雪,一望无际的原野,粗犷豪放的北方人,以及一切该属于北国的风景。多年以后,当我离开那里之后,我才真正的知道,所谓的北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地愿景罢了。在北国之外,还有一个南方,而在南方,北国的所有一切不过是幻觉。南方,那是一个埋藏着无数记忆的地方。

很多年以前,当我思考有关于南方的故事的时候,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从某种角度说,我从来没有到过真正的南方,但是我认识一个人,一个来自于南方的女子。她说她叫M。M是一个名字,抑或只是一个代号,第一次见到M的时候她这样告诉我。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当她第一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

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他可以让你忘掉一切,却也可以检验忘掉一切到底需要多久。时至今日,我早就厌倦了用时间去检验一切,不是我不再相信这些,只是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我的大脑中充斥着太多的符号,这些符号就像是少年时代做过的噩梦,时至今日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没有人可以理解凌乱的记忆,除非你恰好就是这个人。但是,如你所料,我们注定只能是我们在自己。上帝在造人的那一刻就要求我们不能成为另一个人,否则得话,我们存在的证据也就不复存在。

在很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孩子,但是现在我老了。我知道从另一种角度讲我还年轻,但是我不得不说,更多的时候,我是真的不再年轻了,是的是的,我们早就不再年轻。


M曾经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后来她消失了。她消失的原因我无从得知,她出现的时间也无从考证。于我而言M始终是神秘的角色,我不知道M之后掩藏着些什么样的记忆。十六岁的M从来没有谈论起他的往事,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有着太多的往事不知道从何说起。

当我还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孩子的时候,我习惯性的爬上家乡的那座山,那是家乡最高的山,从山顶望下去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远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唯一确定的是少年时的我不止一次幻想着自己到了遥远的远方的场景:我骑在马背上,扎着北方游牧民族标志性的红绸带,快速飞驰过辽阔的原野,红色的绸带迎风飘扬,像是空中不停抖动的旗帜。那时候我甚至为我虚构的马取好了名字——飒风,

我对M讲述我少年时的这些想法的时候,M浅浅的笑,那时候的我很难理解M的笑容,事实上即便是今日,我依旧不理解M的表情。年少的我以为M喜欢我说的这些,于是我接着告诉她:飒风是一匹温顺的母马,她奔跑在原野上的样子就像是徐徐开动的火车,草原上到处是鲜嫩的青草,飒风跑累的时候就停下来,尽情的饱尝上苍赐予的天然美味,而这时候,我坐在飒风的旁边,看着她,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十二岁时候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火车,但是母亲告诉我火车前进的样子就像是骏马飞奔的样子,于是我对M说飒风奔跑时就像火车开动一样。听我滔滔不绝地说这些的时候,M总是浅浅的微笑,这笑容一度让我着迷。

站在家乡的那座山向南远眺,草原的尽头是另外的一条山脉,连绵起伏的群山是上苍为草原搭建的天然栅栏。M说她的家乡在南方,那时候我想所谓的南方应该就在群山的另一侧吧。M说南方在很远的地方,可是年少的我怎么知道M所谓的很远到底有多远,我说有一天我要与飒风一起飞奔过南方的每一片草场。M再次露出浅浅的笑容,当年的我还不知道南方并没有我所谓的草场。

北国的冬天往往令人生畏,尤其是M,M是最受不了冬日的酷寒的。M说南方的冬天就像是这里的晚秋,可以随意地走出来活动,可是在这里自己只能蜷缩在外婆家中。那时候M穿着厚厚的羽绒衣,却依旧冻得瑟瑟发抖,而那时候的我随随便便套了件外套就出现在她的面前,M说她羡慕我,我不解地问羡慕我什么,M说她羡慕我的不怕冷。

北国的冬天少不了大雪,雪后M总是伏在窗台上,呼气融化掉玻璃上的冰窗花,然后透过窗子看向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那时候我多半在和伙伴们打雪仗,雪仗打累了,我们会一起堆一个大大的雪人,雪人越堆越大,也就越来越不像雪人的样子了,M说我们堆的雪人很难看,我说其实我们仅仅是在滚雪球。M很少参与到我们的冬天的游戏中来,但是她一直守在旁边观看,游戏的间隙,我会朝向她在的方向挥手,这时候她也会挥手回应我,脸上带着让人迷醉的微笑。很多年后,我忘记了和M有关的许多事,但是我始终忘不掉M的笑容。


时间就像是北国的沙尘,她切实地存在着,但是北国人却早就忽略了她的存在,即便是有一天她壮大了自己的气势,试图唤起北国人的注意,但是北国的北国人还是一如以往的生活着,任其肆虐地刻蚀北国的土地和北国人的容颜。

M说她不喜欢北国的沙尘,但是M却喜欢沙尘肆虐之后的“沙冰河”。冬季的时候,家乡前面的那条河会结厚厚的冰,那是雪一样的白色,而沙尘过后,雪白的冰面变成了淡黄色,M说那是人的皮肤的颜色。每当这时候M都会来到冰面上,信步游走,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行走。滑溜的冰面因为被附上了薄薄的细沙而不再滑溜。有时M会在冰面上小跑,因为她以为这样的冰面不会滑到,所以一点也不加小心,自然地,M总是在冰面上滑倒,而且摔得很重。我伸手过去扶她的时候,她总是拒绝,有时甚至恶作剧般的躺在那里不起来了,这时候我会坐在岸边,静静地等待着她慢慢爬起。

天气极冷的时候,我们会去拾一些附近的柴禾,然后直接在冰面上点燃,冰层受热会融化,然后在火堆下面形成一个凹面,其中冰水混杂着各色的灰烬,像是工地正在被搅拌的混凝土。M曾经好奇地问我,如果我们一直加柴,冰面会不会被融穿?我思索了一会不确定的说或许会吧,M说:“那我们就可以在冰面上钓鱼了!”话刚说完M就沉默了,或许她想起了我曾经说过的——这条河里面并没有什么鱼。

和M有关的往事多半发生在冬天,北方的严寒冻结了一切,同时似乎也冻结了我的记忆,这些记忆被速冻之后,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被感知,而当某一天记忆解冻,我惊奇的发现一切还仿佛是昨天一般新鲜。M离开的时候说她要回到南方去,而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南方到底是哪里,M说从这里坐火车一天一夜的车程,我没有问M一天一夜的车程到底是多远,那时我想如果我骑着飒风赶去的话一天也就到了吧。

很多年以后,我离开家乡,带着我的飒风。那时飒风是一匹陶瓷材质的白色骏马,自然无法在大庭广众下奔跑,我把她小心地安放在行李中间,我知道飒风一定很喜欢那个地方。M离开的时候是冬季,巧合的是我离开家乡的时候也是冬季,只是那个冬天并不是很冷。走过童年时走过无数次的冰河面的时候,我打了个趔趄,差点滑倒。这之后我在想,如果我真的跌倒,我会不会像当年的M一样躺在那里不愿意起来呢!

火车开动后,我小声的告诉行李里面的飒风:火车可能比你跑得快!


飒风是一匹陶瓷做的马,平日里她被摆在我房间的最显眼处,M说她很喜欢这匹马,当我表示要送给她的时候,M拒绝了。那时候M并没有说为什么,现在我知道是因为M知道我很在乎那匹马,可是时至今日M依旧不知道我在乎她要多于那匹马。

到达南方后,我打开行李包整理衣物,飒风从衣物中间悄然滑落,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飒风化为无数的碎片。M早就说过,飒风是不适合南方的,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来南方的第一天,飒风就离开了我。散落地面的的陶瓷碎片反射着旅馆昏黄的灯光,映照在我的脸上,从这里残片中,我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自己,一个又一个扭曲的自己。

抵达南方的第二天,这里开始下雨,而且一下就是一整天。黄昏时分雨势渐小,我快步离开了旅馆,找了一家快餐店坐下,透过快餐店巨大的落地窗看出去,街上行人历历,都撑着伞走在满是水花的路面,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并没有打伞就跑了出来,更进一步我意识到其实我并没有伞。M曾经向我描述过南方的多雨,可是现在于北方而言还是冬季,而这里雨水已然来袭。雨水一向比较眷顾南方,这是南方和北方最大的不同;风雪一向比较眷顾北方,这是北方和南方最大的不同。M曾经这样说。

抵达南方的第三天,我去了M曾经说过的一座名山游览。与北国的群山相比,这里的山显得更俊俏秀气,即便是直入云霄的高山也找不到北国那种挺拔高耸的傲气。那座山山脚下有一条小溪,溪水涓涓流淌,环绕着山体流向未知的远方。我不知道M所说的依山傍水是不是这般情景,可惜的是在这附近除了游人还是游人,大家都不过是山水世界的过客罢了!M打电话给我通知我见面的时间地点,我简短的回复她说知道了。

和M见面之前,我来到一家礼品店。实事求是地讲,我不知道该买什么送给我即将见到的人,在买礼物这方面我一向摸不着头脑,尤其是买给M的礼物。我问店家有没有什么推荐,店家很热情地推荐了很多。店家从我的口音中听出我是北方人,所以交谈中尽量在使用普通话,可是他南方口音却是怎么也去除不了的。记得当年我初见M的时候,M也是带着这种口音和我说话,现在想来,一切竟然恍如隔世。

临走的时候我看中了一个青铜制的战马,仿古的那种,故意掩盖掉了金属的光泽。我不知道M会不会喜欢这个,唯一确定的是这个和我曾经拥有的飒风很像。

这个送给你。见到M的时候是午后两点钟,南方一如M所说的闷热。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面,等着M拆开礼物。“我本以为你会把飒风送给我呢!”M半开玩笑地说。“或许我还是有些不舍得吧。”我如是回答。我没有告诉她,飒风因我的疏忽已经化为万千碎片。

M带我来到附近一家小店,随意地就座闲谈,我告诉她这两天在南方的游历。我说我不喜欢南方的山,这些山都过于秀气,而缺少山本应该有的气势;我说南方的潮湿气候是我始料未及的,这两天我老是觉得自己是穿着没有晾干的衣服出行;我说我喜欢南方人讲普通话的样子;我甚至告诉她其实我觉得他们讲方言更好听。M没有多说什么,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倾听,M本来话就不是很多,现在似乎更少。

我绞尽脑汁寻找可以和M闲聊的话题,事实上我们之间本有很多的话题可以聊,但是那些话题无不和过去有关,我不想提及,我觉得M也应该不会想提到这些。我问M的近况如何,M简单地说还可以。一般而言,当一个人用还可以来概括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往往是因为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完美。我不知道这些结论是不是适用于M,这么多年的未见,我对于M的了解似乎越来越少,在M离开之前,我对M的了解就甚少,而现在只能是更少。

北方现在怎么样?M首先聊起了北方。老样子,我如是回答,诚然,即便是M离开的这些年,北方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变化,是的,这就是北方,她告诉所有离开的人,无论何时,这里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远行的人随时可以回来。这些年,你在做什么?M将话题转向了我。没什么!我本能的这样敷衍,很显然对于我的回答M很是不满意,脸上流露出了些许的失望。我继续说道:一如以往地生活,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求学,工作,像常人一样……M不动声色地听着,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她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得到你的消息,然后我来到南方。

M没有继续说什么,我亦没有,我们双双陷入沉默,心照不宣地同时陷入沉默。M抚摸着手中的玻璃杯,注视着因晃动而泛起的水波,我将视线投向窗外,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辆。这就是南方吗?这就是M曾经向我说过的南方吗?这就是我此刻所在的南方吗?南方,一度是远方的代名词,而现在我就在这里,我的远方还是更远的地方,可是更远的地方,那里还是南方吗?

午后三点一刻,我们起身离开。走到小店门口的时候,M看着我说:“明天……明天你……会来的,对吧?

会,我看着M说,我来,就是想在明天告诉你……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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