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

一个多月前,因为主演是郝蕾的缘故,在豆瓣将《春潮》标记了“想看”,不过疫情期间百无聊赖的自己却迟迟没有按下播放键,倒是现在,连续工作了一天的自己却忙里抽闲有了观影的兴致。关于这部电影,解读的方式有很多,此刻我仅想从“控制”的角度聊聊个人看法。

控制的原因

剧中母亲(姥姥)的控制行为自然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可是控制欲的心理基础又是什么呢?这才是我觉得更应该关注的问题。

首先是自恋。卡瑞尔·麦克布莱德在《母爱的羁绊》里面论述了自恋型母亲的控制欲,剧中母亲以自我为中心,不顾及他人感受,通过自我牺牲强化他人愧疚感来实现人际关系的剥削,这些都是自恋者的典型特质。精神分析理论认为,婴儿三岁前基本处于自恋状态,认为整个世界是围绕着自己运行的。如果婴儿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从自恋中走出来,后续就很容易演变为自恋型人格。自恋型人格认为世界是自身的延伸,当自恋者自身成为母亲后,他的子女(尤其是女儿)因为是自己生养的,更理所当然地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既然被认为是自身的一部分,那控制他(们)也就在所难免。

用心理学中的自恋来论述本剧中母亲的控制欲,简单有效但未免粗暴了一些。但结合剧中母亲自身的成长经历,经历过男女关系会导致被批斗的荒诞年代,婚姻是阶级上升的手段,婚后需要补贴自己的家庭,对两性关系淡漠甚或厌恶。如是种种,都使得观者没办法将母亲的控制欲简单归于自恋。事实上,我个人对剧中母亲控制欲来源的理解更倾向于认为是她对女性身份的不安全感。

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和奥利弗·詹姆斯《天生非此》都指出,生理因素并非是女性成为女性的主因,女性很大程度上是被社会教育成了社会所需要的“女性的”样子。于是相对于男性而言,女性更容易对自己身份产生不认同,这种性别焦虑导致的不安全感,其实更容易成为控制欲的心理基础。

母亲不分场合地提及自己前夫的劣行,反复强调“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在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面前,这其实是母亲对自身女性身份不认同的体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是女性注定被男性伤害,所以女性构不成自身的安全保障。于是女性与男性的关系变成了要么被男性伤害要么控制住男性从而免受伤害。从这个角度理解,坚信“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是母亲不认同自己女性身份导致的不安,然后为了摆脱这种不安,她选择控制男性以及身边的所有人,剧中其实也提到,母亲后来在情感上接受老周的一个前提就是他比较听话,让戒酒就戒酒,换言之就是,老周比较好控制,减弱了母亲作为“受害者”的不安。

对女性身份不认同的另一个体现母亲对女儿第一次例假的反应:“怎么来这个了”。母亲对女性身份的不认同,使得她认为生育是女性讨好男性的一种手段。在那个结婚等同于生育的年代,她自己利用了这个手段实现阶级转换,于是自己女儿的性成熟对她而言是一种被统治者拥有了武器的威胁。母亲对女性身份的偏见表现为功利化婚姻和生育,而最后异化为在亲密关系对他人的控制。

(2020年6月20日)

控制的方式

剧中母亲控制女儿以及外孙女的手段堪称教科书级别。罗纳德·理查森在《超越原生家庭》中指出家庭成员始终处于三角关系中,扮演的三个角色分别是:迫害者,受害者,解救者。剧中母亲给观众的感觉是迫害者的角色,但是对这个角色稍作分析就会发现,其实她在不同的故事(可能是失真)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实事求是地讲,如果仅是单一的“迫害者”角色,那还真称不上教科书级别。

受害者:

母亲的叙事中,父亲被描述为大流氓,家庭不幸都是父亲的责任。剧中女儿记忆中的父亲形象与母亲的叙述明显不同,但我们也不能武断地说母亲就是在撒谎。事实上,我个人更倾向于母亲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最多也就是细节有些添油加醋。母亲可怜的地方在于自己经历了不幸的婚姻,但既然已经走出了这段关系,大部分人都会倾向于淡化过去,或者说选择性遗忘(其实这也是大部分人面对痛苦过去的心理防御机制),而剧中母亲却反其道而行之,即便在父亲去世多年后都反复去讲述父亲的不堪过去,不遗余力地去强化父亲”迫害者“的身份。

强化父亲“迫害者”的身份,也即强化自己受害者身份,扮演”受害者“或者说反复强化自己”受害者“身份,这是家庭控制的必用手段,往往也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因为受害者可以从情感上去要求第三方(往往是子女)去充当解救者的角色。母亲在老周准备对她有亲昵之举的时候,重提和前夫的旧事,也是类似操作,这看似破环气氛的行为其实正是为了强制要求老周去扮演”解救者“角色。既然是解救者,自然是不能伤害受害者的,但老周可能不知道的是,不能伤害受害者的首要一条就是要无条件接受受害者的控制。

解救者:

和谐的家庭关系中,解救者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往往是融洽家庭关系的黏合剂。解救者出现的前提是受害者正在面对来自迫害者的压力,所以受害者对解救者具有天然的信任,而这份信任在另一个层面上其实是解救者对受害者实施精神控制的基础,剧中的母亲不止一次利用了这一点。

母亲对自己婚姻的叙述中,她首先是受害者身份,但在论述自己改变婚姻现状的所作所为时,她变成了解救者身份,她的行为动机被自己论述成”为了女儿“。指出这一点并不是为了否认这一点,一个简单的行为背后可能包含多重动机,”为了女儿“自然是真实存在的动机之一,但是后续反复提及并单独强调这一点,其目的就是为了对曾经的”受害者“情感勒索了。

类似的行为还有,剧中母亲强调缺衣少食的日子里自己不舍得吃穿也要给家人好吃好穿,自己多年没有再嫁是为了照顾女儿。母亲的自我牺牲,尤其是在那个年代,必然是真实存在的,而强化自己牺牲感,维护自己解救者身份(这时候迫害者是生活本身),一方面是为了对女儿情感勒索,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控制行为。既然自己当年是真的牺牲了自己,这一点毋庸置疑,于是当下让你们(受害者)接受控制也是合情合理,更何况来自解救者的控制还是为了你们好。以控制为目的的解救者除了前述的自我牺牲型,还有一种”法力无边“型,后者会频繁在受害者面前强调自己的能力,或者强调别人的无能。典型的,父母给子女灌输别人家某种条件不如自己家(你能有今天,还不是因为我……),或者当着孩子的面向亲朋显摆自己教子有方,其目的都是为了强化自己解救者身份从而更好地控制受害者。

如前所述,解救者出现的前提是存在迫害者和受害者,如果没有,为了实现对受害者的控制,那就只能虚构一个受害者和迫害者关系出来。剧中母亲、女儿、外孙女也是典型的三角关系,当外孙女短暂偏向女儿表现出不受控迹象的时候,母亲选择在外孙女面前讲出女儿曾经想过“杀了外孙女”(流产)的旧事。这种挑拨离间的结果是将女儿和外孙女推向迫害者和受害者关系,而自己就可以作为解救者(将存折给外孙女)身份坐享解救者天然的操控权力。这一回合,母亲没有虚构事实,但却虚构了“受害者”“迫害者”的关系。

迫害者:

前述“别人家父母不行”是强化自己解救者身份实现对受害者的控制,那“别人家孩子很行”就是典型的通过贬损迫害自己的孩子以便实现对其控制。剧中女儿相亲对象登门,母亲不忘当着女儿的面指出别人家孩子都已经给父母买车买房了,这就是一例。母亲的目的真心不是物质上的房子(其实也知道指望不上),其核心动机就是通过直接打击受害者的方式,使其臣服受控。

母亲对女儿的诸多言语打击,质疑女儿工作的意义,对不听话的外孙女动手,烧毁父亲仅有的遗物,都是用直接施暴的方式强化自己的权威,以便对受害者继续控制。剧中用迫害者身份实施控制的情节很多,操作方式上都是强化受害者的不安全感,以实现最终的控制。上述控制方式观者很容易识别,这里不再赘述。

(2020年7月5日)

控制的结果

如《母爱的羁绊》中指出的,受自恋型母亲控制的影响,子女往往会走入两个极端:高成就动机型和自我破坏型。剧中郝蕾饰演的女儿无疑是后者,而外孙女则有朝着前者成长的趋势。

高成就动机型很好理解,往往是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取得被父母认可的成就,以此来讨好父母。剧中外孙女(姥姥带大,其父母角色其实是由姥姥扮演)学习成绩优异,早早地扮演了家中和事佬的角色,这些都是例证。高成就动机型子女典型特点是“听话”和“努力”,他们最后往往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再大的成功都不能为其家庭的控制洗白,因为被控制者努力的内驱力是讨好控制者,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无法从自己取得的成就中获得满足感,也就没办法真正意义上收获快乐,更为甚者,他们中的部分为了讨好控制者,会将自己的成功也一并归因于控制者的鞭策。

与高成就动机型刚好相反,自我破坏型通常选择自我放逐,将自己生活过得一团糟。剧中女儿事业遇到瓶颈,畏惧稳定的两性关系。乍看起来,自我破坏型似乎是在与父母的控制对抗,但不得不说这种消极的对抗一方面代价惨重得不偿失,另外一方面反而会使得自己深陷控制的泥淖而不能自拔。自我破坏型将生活过得一团糟,这刚好是控制者对你的生活继续说三道四的理由,于是他们就更有底气以关心和爱为名继续实施控制。

高成就动机型和自我破坏型看似是两种截然想反的结果,但稍加分析就会发现,自我破坏型的心理动机其实和高成就型是相同的,都是为了追求被爱。高成就动机型的心理动机是:我已经做得这么好了,应该获得你的关爱了吧。自我破坏型的心理动机则是:我都这么惨了,你总该关心或者同情我了吧。家庭控制总是以爱之名,讽刺的是,往往缺少爱的家庭才可以使得控制得以施行。

(2020年7月25日)

如何摆脱控制

无论是高成就动机型还是自我破坏型,二者都是深陷于控制之中,前者不自知或者已然合理化了控制,后者意识到了控制,却因为抵抗不得法以至于越陷越深。无论是哪一种被控制者,都很容易堕入了控制的恶行循环中。于是如何摆脱控制这个问题,变得异常难以回答。更何况,剧中也没有一个人物给出了摆脱控制的有效示范。

摆脱控制的前提是首先要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控制。家庭生活中的控制往往是从小就建立的,父母要教育管束孩子的不良行为,另一方面孩子幼年时期有讨好养育人的本能,于是很多控制行为模式其实早早地就被合理化了,这也意味着,很多控制行为只有在脱离原生家庭之后才会显现出来,尤其是子女组建了新的家庭之后才会暴露。对此,一个建议就是多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尽可能凡事自己做决定,只有这样才能意识到自己与他人的差异,以及发现自己是否真正享有自控的权利。

如果发现自己遭遇来自家庭的控制,尽早采取措施,但策略上先从小的地方采取措施。剧中女儿在小事上面往往选择了隐忍(当然也可能曾经对抗过,但是失败了),到了大的事情上才正面对抗。大的事情直接挑战的是控制者的核心属地,会遭遇最残酷的镇压,矛盾激化后往往换回的是控制的变本加厉,因此从小的事情入手,成功的概率会高一些,由小及大,也是给控制者一个适应的过程。

接受“父母其实是普通人”。父母是芸芸众生中对自己最特殊的存在,但他们终究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这意味着他们无意中扮演着“受害者”、“解救者”和“迫害者”角色而不自知。正常的家庭中,家庭成员会在不同的角色中随机轮换,如果你发现某人始终处于某个角色,就需要保持警惕。这时候,意识到他们也是受情绪支配的普通人,有助于自己摆脱始终填补家庭角色空缺的命运。

对于那些自我破坏型子女,心平气和地接受“父母可能没有那么爱自己的孩子“。在中国的文化里,指出这一点其实是有道德风险的,因为会有无数的卫道士站出来言之凿凿地反对你说:“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然后举出一堆例子。考虑到这个风险,索性换个提法。姑且接受父母都是爱自己孩子的这个观点,问题是这个“爱”是社会文化要求使然,还是出自动物的本能。父慈母爱,任何文化都要求这一点,于是第一点无需论证;而哺乳动物的本能是生育繁衍,其指向的是传宗接代以及衍生的养育责任,却并一定就一定对应着心理层面的爱特定某个孩子。既然爱是社会文化的要求,父母其实也是在当父母的过程中才慢慢习得这种情感,于是我们应该接受同理心差一点的父母没办法在这门课上得满分。接受“父母可能没有那么爱自己的孩子“,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有这样,才可以消解反抗控制的道德压力,才能在情感上对控制的伤害免疫,才不至于因为怀疑自身的价值而选择自我破坏。

最后的最后,摆脱控制的时候更要时刻反省自己的控制行为。控制行为相当大的概率会传递给下一代,警惕这一点,过去的自己已然不可避免地被控制行为伤害,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将其不自觉地施加于他人身上。

(2020年7月30日)

Ref:

  • 卡瑞尔·麦克布莱德《母爱的羁绊》

  • 罗纳德·理查森《超越原生家庭》

  • 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

  • 武志红《圆桌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