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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低俗

王二自然姓王,他的父母不过是普通的老百姓,没钱,没权,也就没有手段搞定计生办,这意味着王二必须是独生子。王二在家排行老二,是因为他的伯父家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自从渐通人事之后王二就为他那许许多多被计划掉的弟弟妹妹暗自唏嘘。他们不过是比自己晚了一步,谁知差别却这样大,一步之差,阴阳相隔。

据王二自己讲,中学时他和一个叫做M的女生交从甚密,M是那种备受瞩目的女生,总是人群中的焦点。当时觊觎M的男性也不在少数,可是王二对M却说不上有什么好感,偏偏就是没什么感觉的两个人,却总是被安排一起做很多事情。于是乎二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搞得王二对M的存在都有些厌烦,仿佛M吸引过来的眼神让王二毛骨悚然了一样。王二觉得自己是不喜欢M的,但是他似乎又找不到其他可以钟意的对象,这意味着,那时候王二的心门对所有的女性都是关闭的。

当一个惹人注目的异性的近邻是很尴尬的事情,尤其是你对于近水楼台先得月之类的勾当不怎么热衷的时候。每当M神情高傲目不斜视的在人群前飘过,王二都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在后面,在很多人眼里自己不甚良好的形象简直是邋遢猥琐的代名词。一直以来名媛的身边都会有一个形象不佳的小妹作陪衬,在王二看来,自己就是长在玫瑰旁边的那朵儿狗尾巴花,更让他无可奈何的是,自己竟然还丫的不凑巧地是个男性。

中学期间的王二,似乎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悲情地度过了,直到他突发奇想地告诉M其实自己喜欢她。在M的气场之下,王二觉得自己活得各种憋屈,但是M对其他人总是做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但在王二面前却显得异常的温柔和顺,仿佛M自己也知道她就是王二的心理阴影所在,那不多见的体贴热情就权作是对王二的补偿了。

可是,类似的说法未免显得牵强,一个很好的例证就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错了意,当然,这绝大多数的人里面也包括王二自己。在一群不明真相的人的“旁观者清”式的分析论证之后,王二也觉得一切真的就如同第三者所说的那样——M对王二是情有独钟的。于是天真烂漫的王二将一切都天真浪漫化了,凭空臆想出了各种粉红色的场景,在意淫这些虚无缥缈的情节之后,王二爱上了这个一直不受自己待见的女子。这个故事的高潮发生在中学的最后一天,像极了大多数言情小说的套路,不过对于王二而言,他更觉得这像是玄幻小说的情节。

根据王二自己的描述,事情是这个样子的:那天,王二因为中学的结束而兴奋地忘乎所以,看到M走过来甚至连礼貌性的招呼都没打,直到M从自己身边已经走过去很远了,他才突然意识到今天应该告诉M些什么的。在中学的最后一天表白简直就是一项传统,另一方面王二看到的是M的背影,潜意识里将其当成了另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因此王二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袒露一下心扉。

当时的M穿了一件很清凉的短裙,搭配一件墨绿色的圆领T恤,王二喊了一声M的名字,然后快步追了上去,M应声原地等待,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这种距离已经突破了同学之间的安全距离,王二稍微感到有些不适应。无论是暗恋的人还是讨厌的人,距离靠得太近都是难以忍受的一件事,前者会使你血脉扩张,后者会使你神经紧绷,总之都不是能够浑若无事的状态。王二对M是百感交集,所以一会血脉扩张,脸红脖子粗;一会神经紧绷,面目狰狞。

王二对M说了一大堆废话作为铺垫,用他现在的话说就是前戏过长,不过好在最后还是奔向了主题。当时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近是呢喃,为了(使)听清楚说话的内容,说者和听者都不自觉地向前倾斜,以至于最后他告诉M自己其实是喜欢她的时候,两人几乎是附耳交谈的状态。

起初王二始终注视着M的面庞,以便第一时间从M眼神中读出对自己行动的回应。不过事实上王二没能从M脸上读出任何的表情,王二说是M喜怒不形于色的缘故,其实更可能的原因是王二根本不具备“看云识天气”的能力。在琼瑶奶奶那里,这个时刻是最扣人心弦的时刻,不过在王二看来,这个时刻除了尴尬,没什么其他特别的地方。意识到自己的注视终究是徒劳之后,王二试图转移视线,而第一选择无疑就是视线向下移,从而装作一个羞赧的小男生。不过在转移视线之前,王二没有权衡自己与M所处的状态:此刻M正穿着宽松的圆领T恤,而且身体微微前倾。

虽然仅是匆匆一瞥,但这之后的王二满脑子都是不小心看到的粉红色,大凸起甚至是小凸起,以至于一分钟之前自己的告白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一切一览无余”

据王二自己说,在这句话破口而出之前,M曾低声地回应他:“我也是!”,但是这一点很不可信,因为王二转述的M的回应一会是“我也是”一会又是“Metoo”,偶尔还会是“Sodo I”,总之不知道哪个才是原版。不过这之后M的回应却是分毫不差的,M怒目而视,狠狠地说:

“你流氓!”

被人骂流氓并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是情侣之间,这句话甚至还有助于培养性趣;不过M当时脱口而出的这几个字明显有些大声,以至于周围的很多人都侧目而视。群众永远是不缺乏想象力的,于是以讹传讹之后有了这样的故事:王二在中学最后一天调戏M,其中一个添油加醋比较严重的版本说当时王二还偷袭M的胸部。

王二说自己多年塑造的形象都被M这一句话给毁了,而M则坚称王二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形象。这之后只要是M参加的同学会王二都拒绝参加,可是M几乎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同学会,很多时候她直接就是组织者。那时候正流行“我是流氓我怕谁”这句话,偏偏M总是公开扮演弱者角色,说王二是流氓自己好怕怕,这使得王二的流氓形象更加地深入人心。M就是王二流氓的证人,而这个证人无处不在。

这件事之后,王二对异性的态度反而转变了,懂得了欣赏异性的各种美好,在他那里,自己的眼睛简直就是为了发现女性的美好而长出来的。通常这样的一件糗事发生,多少都会留下些心理阴影,甚至于对异性心生芥蒂也说不定,但是王二却由此培养了自己的博爱之心。对于当年的这件荒唐事,一个可能的解释是:王二本来就是暗恋M的,于是在他那里M就成了不可靠近的公主。那时候的小年轻很流行欲擒故纵的把戏,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是试图说服自己说讨厌这个人,尤其是当这个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时候。

就王二自己而言,他应该倾向于否认这一点;而对于M而言,她应该倾向于认同这一点。总之,大家都会倾向于认同对自己有利的解释。


王二懵懵懂懂地混完了中学,又稀里糊涂地进了一所理工科大学混迹。他觉得学理科的人普遍比较理智,绝对不会说出“我爱死你了”之类的废话,更不会哈这个哈那个,像鼓捣火星文的孩子。但是,就像马哲课上那个古板的辩证法卫道士般的老师说的一样:“凡事有利必有弊”——王二生活在一个绝对理智的大学,而王二本人却疑似一个理想主义者,脑子里最不缺的就是稀奇古怪的构想。这是矛盾的,不矛盾的是:王二不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好学生,他所在的大学也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好大学。

作为一个不伦不类的理想主义者(当然,不伦不类这个形容词是王二自己加上去的)让王二自己觉得很难为情,就仿似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是处男一样,是羞于出口的隐疾。众所周知的是:在二十一世纪,理想主义者是最不受人待见的稀缺异类,理想这东西如同是少男少女的贞节,越早失去越好,贞操保甲退去后的现实胴体,才是人们争相膜拜的女神。

理想主义者必然要有一场理想化的恋爱,既然是“理想化的”,就注定是不切实际的,所以这一切必须仅存在于王二的主观臆想之中。王二在自己的臆想中爱上了一个叫M的女子。

王二对柏拉图什么的几乎一无所知,对于精神恋爱的那一套东西更是闻所未闻,当然,以他的个性,倘若听说过这些东西的话,也一定会做出一副嗤之以鼻状,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人们常说爱情是不可解释的,而子虚乌有的爱情更是难以捉摸。王二从事着这样一件不靠谱的事情,既然是不靠谱的,自然没有必要去较真求解。

大学期间,王二写下了很多与M有关的小说。小说中很多东西都是虚构的,但是王二却保留了这个真实的名字。虚构的东西都有现实生活的影子,但是王二小说中的人物却很难找到原型,即便是M本人,都觉得王二文字中的M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王二用第一人称写下的小说中,不吝惜对M的赞美之词,字字句句都是对M的眷恋之意,但是在现实生活中,王二依旧在回避着任何可能有M出现的场合。

王二写过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频繁地出现M这个名字,对于这个M和现实中的那个M的关系,王二始终保持一种不置可否的暧昧态度。在行文的过程中他有意地避免出现太多相似性,这使得关联若有若无,愈发不可捉摸,仿佛这是王二精心设计的一个迷宫,等待着好事者的破解。不过可能连王二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谜团的机关所在,也就是说可能他自己也不过是迷宫里的一个迷失者。

每篇文字写就的时候,王二都会将其贴在自己的博客上,毕竟在自己辛苦耕耘的一亩三分地上开花结果,这本身就满有成就感的。当然写博客这事说白了就是虚荣心作祟,不过王二本人肯定是不会认同这一点,于是这顶帽子还是不扣为妙。王二的博客偶尔会引起围观批评,其中有一篇题名为《何其低俗》的文章,直接被指责为低俗。而那些被批评的地方偏偏是王二自认为有趣的地方,这说明王二的有趣很大程度上属于低俗趣味范畴。这是王二试图否认的,可惜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认同的一点,尤其是M。

在M那里,王二曾经是个流氓,现在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流氓。中学毕业后,王二没有再见过M,但是这不代表二人从此没有了交集。在王二博客的读者里面,有一个网名为“M”的网友,每当王二的博客有了更新,她总是第一时间留言评论,而且言辞激烈不留情面,习惯性地将王二写的东西批得体无完肤。起初的时候,王二还会辩解些什么,但是后来,他放弃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个M的对手。

M说王二写的东西异常的不真诚,王二说你又不认识真实的我,怎么知道我写的东西不真诚,M回复说这种不真诚体现在每一个词语里,她说王二总是选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词语,试图掩盖和现实的关联。他说王二习惯性地写一些一语双关的句子,绝非是为了文字的美感,而仅是为了当别人问起的时候,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自己写下的东西,以便掩饰书写这些段落的真实意图。M说王二的文字是分裂的,总是在模糊自我的形象,M甚至断言说现实中的王二也是分裂的,而且比小说中的那个“我”分裂的更彻底。

王二不是在自家后院自慰的文艺青年,也不是大街上骂骂咧咧的摇滚青年,更算不上是互联网上指桑骂槐的愤懑青年,但是以上这些事他似乎又都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里面都干过。联想到这些,王二隐约觉得M的批评还是很中肯的,这之后的王二不再对M的批评加以辩解了,偶尔还会说一句“批评得恰如其分”之类的话,而M的批评也明显少了很多。

关于M的小说,王二依旧在书写着,只是有的时候,他似乎不自觉地将网络上认识的这个M写进了自己的小说中。某一天M在王二的小说后面留言说,他文中的某句话是自己之前写的评论,王二查验了一下果不其然。这之后王二作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没有就自己的借鉴(或者说剽窃)行为向M道歉,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情不自禁地借用了这句话,他仅是发悄悄话给M说:“我发现自己已经被你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想我可能喜欢上你了”

“其实我就是M,王二,你个流氓!”这之后M注销掉了自己的ID,从王二的网络世界中隐身遁形,而作为回应,王二删除了所有M的留言。这个故事至此也就结束了,不过这样说很不严谨,因为王二关于M的小说还没有收尾。


被M两度批判成流氓之后,王二明显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他甚至还演绎发展了一句广为人知的流氓台词——我可以用眼睛脱光你的衣服。在王二看来用眼睛耍流氓还是远远不够的,真正的猛士是能用文字脱光任何人的衣服的。王二能用各种形容词来描写人类一丝不挂的胴体,而且不同的场景使用不同的词汇,从来不会重复。在王二看来,文字本身就是一丝不挂的,仿佛任何的文字在都对应着身体的某个部位,而摆弄文字就像是抚摸恋人的身体一样,能让人获得各种感官的满足。

在构思小说的结局之前,王二大刀阔斧地修改了之前写下的开篇。当结局变得不可接受的时候,修改开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是写作的好处,你可以随时推倒重来。但现实却总是差强人意的,你总是寄希望于将狗血的现状推倒,但是很明显,现状并不喜欢被推倒在你的床上,让你一遍又一遍的重来。

脱胎换骨之后的小说异常的露骨。《红楼梦》中晴雯临终前与宝玉互换内衣,说什么:“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王二就是处于这种“越性如此”的状态,既然担了流氓的虚名,索性彻底地猥琐一把,毕竟,无论如何,最终都将是“也不过这样了”。是真流氓自下流,在将自己装扮成流氓的过程中,王二一发而不可收拾。王二从来没有想到,写作可以是这么酣畅淋漓的一件事,没有必要苦思冥想什么,所有的第一反应都被悉数记录保留,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顺畅。王二体会到了一种文思如泉涌的感觉,没有任何无谓的润色修饰,一切都水到渠成,。

王二自认为写的东西没什么问题,但是发出来之后屡屡被删除,很不幸的是他撞在了反“三俗”的枪口上,于是他不出意料地成了“三俗”的典型。王二代表了人类深藏不露的庸俗面向,王二代表了社会低俗文化的前进方向,王二代表了广大人民的媚俗倾向。王二一直以来都不确切地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直到自己被贴上了“三俗”标签的这一天,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说到底,自己就是个庸俗,低俗,媚俗的人。

本来王二是不喜欢贴标签这种行为的,他觉得任何一个人都是不能用简单的几个标签概括总结的,不过对于“三俗”这一个或者说三个标签,王二确实无比喜欢。因为他觉得,一切源远流长的都是庸俗的,一切符合人性的都是低俗的;一切迎合大众的,都是媚俗的,所以在王二看来,“三俗”恰如其分地形容了自己。

当王二变成了“小三儿”之后,现实中的M和王二再没了半点牵涉,而他依旧不厌其烦地写着关于M的小说,而且越写越有感觉。一个全新的M被王二创造出来,这个M仅存在于王二的文字之中,他对异性所有的想象都可以寄托在M的身上,这也就意味着,M可以是纯情的贞女,也可以的开放的荡妇,凡此种种。一个邪恶的比喻是,M就是王二专属的充气娃娃,可以在王二的摆布下做出各种迎合的姿势。

现在的王二依旧在写着关于M的小说,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些文字最后会通向哪里,恐怕连王二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在开始的时候,一切还和M有着某种形式的联系,但是后来,这种联系越来越弱,以至于无从查证。

在某一天王二突发奇想,打开这些满是M的文档,然后执行了“查找”、“替换”操作,于是在王二的小说中M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人听说过的名字——“F”

“M”意指“记忆(Memory)”,忘了哪个混蛋说的,记忆是潮湿的,可是在王二看来,记忆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白日梦。王二看着自己写下的与记忆有关的文字,原本就不甚清晰的记忆,在这里更加的不真实。一切都面目全非了,被自己修修补补,勉强拼凑的记忆,不过是当下对未来的奢望,只是为了掩盖这些真实的狰狞的欲望,自己故意将时间设定在了过去罢了。在王二看来“F”代表着忘记(Forget),执行了查找替换操作后,王二觉得自己已经忘了之前的一切,或者说之前对自己具有特别意义的字符,再也没有曾经的意味了。

这之后,王二再没有写任何关于M的文字,渐渐的连写字也成了一件稀有的事情。对于过去决绝的否定意味着对当下现实的无奈接受,无论如何,王二已然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他已经不会再写任何不合时宜的东西了,更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了,曾经他是低俗的代名词,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复从前了,他的生活中没有了M的影子,那个证明他是个流氓的人也就不复存在了。偶尔王二会和身边的人耍一下流氓,开一些重口味的笑话,但是大家都是一笑了之,不以为意,王二的所作所为也就失去了意义。

故事中少了M,王二也就不再有趣了,于是这个故事也就真正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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